跨国公害输出(上)
作者:梁望惠
一、前言 廿世纪是一个空前的世纪,科技发达,交通迅速,资讯的传播更是惊人。从前必须花费数天,甚至数月才能抵达的地方,现在靠飞机、喷射客机,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。从前需要费时甚久才能传达的讯息,现在一通越洋电话、一纸传真,或扭开电视机开关,看人造卫星转播,马上可以获得自己需要的资料。在这种快速传播的冲激下,整个世界就如同华德狄斯耐乐园呈现的:这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(It'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);国家和国家之间,民族与民族之间,彼此的关系突然变得密切起来。以最近民主思潮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席卷东欧,造成实质上的巨大改变,实在表明了没有一个民族或国家可以孤立生存,不受其他国家影响。 但是当大家正在庆幸、享受这种种科技进步带来之福气的同时,有一种鲜为人知,影响却极深远的事件正在暗中进行,那就是跨国公害输出。藉运输的便利、资讯的传递,各国之间不但正面的好处如科学新知可以交换,连污染与公害都能输到别国去。当然污染与公害并非企业家投资时最主要的输出品,但是伴随著工厂迁移,如果工业安全与环境保护措施未能彻底执行,跨国公害输出就很容易产生。 二、两个实例 1.芳香胺引起膀胱癌 十九世纪末,德国和瑞士的染料工业相当发达,但是工人当中罹患膀胱癌的比例高达三、四成,这是由于荼胺引起的,荼胺是一种芳香胺。这些工厂由于在国内无法生存就往外迁移,第一次世界大战时,移到英、美等国。结果1930年间,英国的帝国化学工业公司(ICI),制造染料的工人有八成以上因为膀胱癌而住院。ICI公司虽然规模相当大,并不保证防范措施做得很彻底,它到1952年才停止 b—荼胺的制造,1967年才停止联苯胺的制造。以上两种化学物均属芳香胺类己知会导致人类膀胱癌者。虽然芳香胺早已证实会引起膀胱癌,但英美等国人民较少读德国的杂志,不知道芳香胺的危险性。这个故事到此尚未了结。ICI公司于1942年把1.8%的芳香胺加在某种有机溶剂中,以Nonox—S的商品卖给各国橡胶公司作抗氧化剂之用,结果在1960年间,轮到橡胶工人得到膀胱癌。Nonox—S里面到底含有什么,原先他们都说是商业机密,不可奉告,后来橡胶公司追查结果,发现里面含有芳香胺,就到法院告ICI公司。ICI公司被判败诉,需要赔偿。这一类工厂现在散布于第三世界的国家,台湾也不少。他们可能都还不知道芳香胺的厉害(注1) 2.核能电厂 台湾这三万六千平方公里的小岛,已盖有三座核能电厂,里面共有六个反应炉。其核能发电所占全部电力之百分比是52%,高居世界第三位(注2)。核电的安全近年来由于环保人士的努力,才受到应有的关切。照正常状况运转的话,核电应该是十分安全的,问题是没有人敢保证它是否能随时正常运转,不会有意外发生。尤其在美国发生宾州三哩岛事件,苏联发生车诺堡灾变以后,更无人敢吹嘘核电安全。台湾由于地小人稠,「万一」发生核能事故,必须撤离周围的居民,除了太平洋以外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供疏散。而核电并非如执意盖核四厂的政府或台电宣导所言,不会制造污染;只是其污染—辐射,大家看不见嗅不到而已。很多人在评估核能发电是否比其他种类的发电便宜时,经常忽略一个重要的事实:核反应炉之所在地,由于高核能废料钸239的半衰期长达两万四千年,这块土地等于永久废弃,不能使用。一座电厂的寿命通常是卅年到五十年,为了短短几十年的发电,就要使该土地永久废弃,怎么说都是不划算的。 在衡量众多因素之后,如果台湾的政府还定意要盖核四厂,那大概另有一个可能,就是在中美贸易逆差过大的压力之下,美国硬要把他们不用的核电技术和设备推销给台湾。目前有许多国家基于各方考量,已经取消或关闭核能电厂,台湾邻近的菲律宾就有一座新盖好,但废弃不用的核能电厂(注3)。只有台湾还执迷不悟,期待行政院长郝伯村重振政府公权力,推动既定计划,兴建核四厂。记得去年当环保人士努力将核电真相公诸社会大众时,有家报纸曾经报导,和台电谈生意的美国厂商,在没有把握台电能说服民众、如期兴建核四厂的状况下,已考虑转移目标,向中国大陆推销他们的设备和技术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们真不知道该为台湾高兴,还是为大陆悲哀。这就是公害输出!先进国家明知会产生公害的技术、设备和工厂,却往另一个国家送。造成的污染和危害,反正在别的国家,与我无关。 跨国公害输出的例子其实很多,轻者污染到人类的生存环境,使人无法感受到在美丽大自然下的清新舒适;重者危害到工厂工人的身体建康,导致各种类型的职业病。更严重的,连工厂附近的社区都受到波及,居民有可能会得环境病。不过由于职业病或环境病的潜伏期很长,像有些癌症就需要廿年左右的酝酿,再加上鉴定病因的专业知识不足,注意到这个问题的人不多。于是很多人成了公害输出的牺牲者,却连自己都不知道。 三、公害输出的原理 公害输出需要遏止。我们一方面不希望自己成为公害输出的受害者,另一方面也要注意,不要做个加害者,把公害输给其他国家的人民。不过谈公害输出之防制以前,必须先探讨其原因。原因没有找出来,或找得不够正确,都不能有效地解决问题。 以全球性的生态问题为例,为它把脉的人可真不少。卫连(Lynn White)曾经指称基督教的创造观是生态危机的祸首。因为基督教的创造观以人为中心,认为人有权柄管理大自然,因而导致人类肆无忌惮地破坏大自然(注4)。因此。要解决生态危机,必须从宗教入手,改变人对周围事物的看法与信念(注5)。他这种看法很快得到安德伍(Richard A. Underwood)的认同,因而呼吁现代基督徒,应该重新思考犹太基督教传统所了解的上帝、人与自然的关系(注6)。于是有「修正的圣经神学」产生,要从圣经中去发现自然的重要,强调自然与人处于相等的地位。像席德勒(Joseph Sittler)就以生态学的立场重新解释圣经的思想,把诗篇视为生态的颂赞诗(注7)。如此,使自然的地位大大提高。 另一个与基督教创造观有关联的概念是「自然的非神圣化」(Desacralization)。既然「自然」是上帝所创造,「自然」就不是上帝。在基督教思想里,「自然」不像古近东或东方神秘宗教一样,被尊奉为神明。人类发现「自然」不是神,就敢大胆地开发、利用它,因而促进西方科技与工艺学的发展(注8),并且附带地带来生态问题。因此有人提倡把「自然」再神秘化,使人对「自然」存著敬畏的态度,不敢随便动它,如此方能解决生态危机。 这两种对生态危机的诊断,虽有部份道理,但并未切中问题核心,以致所提之解决方案略有偏差。把「自然」的地位提高,与人同等,或使「自然」再神圣化,不但无法彻底解决生态问题,甚至还有可能把人引导至错误的方向,降低人原有的尊严,阻碍科技的发展,而大开文明的倒车。 笔者以为生态危机最主要的原因出在人的知识不足,以及为所欲为之心态。而这两项也正是公害输出最主要的原因。当然,公害输出还牵涉到各国法令的问题,以下就逐一加以说明: (一)知识的不足 许多化学物对人体有害,这是大家都约略知道的,但是究竟那种化学物,在多少浓度之下才对人体健康的那一部分造成威胁,知道的人却不多。不但一般民众和工厂工人不知道化学物的毒性,有时连工厂的老板也不清楚。像1983年在台北发现的一种彩色印刷打样工人的职业病—多发性神经病变,经专家证实为称为「工业用汽油」内所含65%的正己烷引起的(注9)。更糟的是当时中国石油公司印发给各溶剂行参考用的手册竟然写著「正己烷纯净无毒」,这都是因为大家对这种化学物的知识不足所致。据估计,世界上每年约有七百至一千种新的化学物进入环境中。这些工业所使用的原料、中间产物、产品与副产品,都有可能对人体造成危害(注10)。知识不足,使许多人在无形中受害。 以前面所说跨国公害输出的例子芳香胺,如果英国、美国早一点知道它的毒性,说不定就不会核准生产该成品的染料公司设厂。又如核能电厂,反对最厉害的人就是那些知道核能灾变之严重性的人。知识不足使人未能及早提高警觉,加以防范。 或许有人会说,提供正确的知识,可能会引起工人或居民不必要的恐惧,其实这种顾虑是多馀的。恐慌来自于对情况的不确定、自觉无法掌握;而正确的知识能使人知道危害的范围,知道如何预防,因而消除疑虑。以化学物来说,并非所有化学物都有害。正确的知识能使人安心使用无害的化学物,对于有害物质,则更加小心使用;至于核能电厂,如果缺确定不再建核四厂,就需要鼓励开发其他电源、促进能源效率,采用汽电共生并呼吁节约用电。据估计,汽电共生做得彻底的话,三年之内全面推广,可生产相当于三座核反应炉之电力。而水力发电、火力发电在台湾亦应继续开发,并切实做好防治污染措施。水力发电不但污染少,又适合台湾的地理环境。火力发电虽会产生煤灰、二氧化硫或氮氧化物等污染物,但其污染防治技术已经十分发达,做与不做而已。惟独核电,连先进国家都还无完善处理其废料的方法,其意外更是难以掌握,实在不宜再兴建。 与知识略有相关的是一个人的认知习惯,在没有明确证据,或甚至已有证据但受其他种种因素的影响下,一个人宁可相信事情没有那么严重。当染料公司的工人得膀胱癌而不能在瑞士、德国设厂时,它会移到英国、美国,老板大概是认为芳香胺没有那么厉害,这就像目前美国很多烟草公司相信烟害不是那么大一样。ICI公司会加1.8%的芳香胺在Nonox—S当中卖给橡胶公司,也是心想:加这么一点点而已,大概没多大妨碍。没有想到芳香胺的毒性那么强。这又好像抽烟的人老是不肯相信烟会导致肺癌一样。这是人认知习惯上的弱点,倾向于为自己的行为找合理化的根据。虽然有病例报告,有不少研究结果发表出来,还是宁可相信,问题没有那么严重。(未完待续) 附注:
(梁望惠,本文发表于旷野杂志第廿三期 1990年9/10月) 文章索引 寄给朋友 |